我看美国资本市场系列(4):投资俱乐部
1990年12月,深圳和上海两个证券交易所开始运作。此后不久,我就从事证券新闻的报道工作。我在采访中经常接触个人投资者。有的人几天前还在证券公司的大户室里谈笑风生,几天后就要迁移到中户市,再过几天就只能在散户大厅里下单了。投资者命运的变幻无常让我感叹。
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这些投资者避免大起大落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来到美国以后,我也处处留心这方面的信息。我的设想是,找到一个理论或形式。它能让大多数个人投资者都能进入股市,既能获得一定的收益,又可以避免大的损失。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美国的投资俱乐部。这是一种典型的美国大众的投资方式。十几个亲戚和朋友组织起来,大家分工合作,每人承担一定的责任。他们有自己的投资原则。俱乐部每月开一次会,讨论投资对象。但是,这种形式在美国华人中运作不太成功。其中的原因令人深思。
新移民必须学习和适应美国的主流社会。作为一个美国的中文媒体,有责任把主流社会的做法和经验介绍到华人社区。因此,中文媒体的作用不仅仅是帮助新移民传承中华文化,还应该帮助新移民融入这个社会。目前,这后一个任务逐渐成为美国中文媒体的主要功能之一。我在勃鲁克学院读的是商业新闻硕士。项目事先定好我们的必修课,但选修课让我们自己决定。我们还可以跨系选课。过去,我一直想系统学习投资理论。有了这个机会后,我就去商业管理学院挑了《投资学》。该门课是投资专业中最重要的的一门课程。其教材也很厚,有一千多页,包括几乎所有的最新投资理论。
这本书理论多,公式也多,读起来非常辛苦。幸亏是夏季选修,我可以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其中。读过这本书后,我对美国金融界所使用的理论有一个清晰和全面的了解。后来,我为《世界周刊》写出不少财经方面的报道,许多理论就是来自该书。学过《投资学》以后才知道,因为证券市场变化莫测,故专业人员也很难掌握其运行规律。它的理论不仅复杂,而且计算公式很多。书是写给专业人士看的,对一般的投资者没有什么帮助。因此,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一次,我去图书馆借书,走过杂志架。一本杂志引起我的注意。美国的投资类杂志非常多,各有各的读者。但是,这一本杂志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本杂志名字叫《更好投资》(Better Investing)。它是一本月刊,是美国投资者协会的会刊, 华尔街邮报网站(wspost.com)上有时候也翻译一些他们的文章。它的内容与其他投资类杂志的不同,指导性很强。它共有三大部分:学习与收获、股票选择和焦点分析。作者基本上都是特许金融分析师(CFA),而读者都是普通的投资者。它每期都介绍一个成功的投资俱乐部。这些俱乐部的会员大都是非金融专业人士。他们定期开会,按一定原则投资,结果获得较好的回报。
我感到这个组织形式很有意思,就想深入研究一下。正好书上附有图书目录。除了这本月刊外,该俱乐部协会还编辑许多图书。它们既有操作手册,又有协会的历史书籍。但是,如果成为成员,购书就会便宜。因此,我立即给协会寄去支票,申请成为会员,并购买一本介绍协会历史的书籍。
我要的图书很快寄到。我从书中了解到,美国投资俱乐部发源于汽车城底特律。其理论来自投资专家乔治尼可逊。尼可逊当时是一家证券公司的副总裁。从1920起,他就开始研究投资理论,设计出为普通投资者使用的股票选择指南。他设想运用俱乐部的形式,让普通投资者边学习理论边进行投资,最后能够管理自己的资产。
为了试验自己的设想是否正确,1939年,他让自己的助手出面组织一个俱乐部,而他本人则躲藏在幕后进行指导。这第一个投资俱乐部经历许多波折。美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俱乐部的年青成员几乎全部到国外参战。而俱乐部的负责人因体检不过关,被迫留在国内。他的留下使俱乐部最后获得成功。
俱乐部的成功和成员之间的相互信任很有关系。尽管绝大多数人都上了战场,但是他们仍然每月定期把钱寄回俱乐部,让留守的人投资。如果因为战斗来不及寄钱,他们就会让他们的亲友把钱送来。同时,留守的人也认真投资,并定期把投资报告寄回战场,让这些会员了解投资状况。
这种运作方式持续好几年,也让那些海外会员很有面子。他们的战友和上级看到他们的投资报告后,也感到很新奇。他们认为,尽管这是战争,俱乐部的成员还可以享受投资收益。因此,许多人要求加入他们的投资俱乐部。第一个俱乐部获得空前的成功。它的创始会员共十二人,每人每月交纳十美元。它就从120美元起家。到1999年9月俱乐部成立六十周年之际,它的总资产接近七百万美元。实际上,该俱乐部的资产将近一千万,因为俱乐部成员已经从中提取三百万美元。当初十二位创始人有两位活到六十周年庆典,这两人都成为百万富翁。
在1980年代,尼可逊曾经率领代表团去中国访问。当时中国国务院副总理张劲夫接见他们三分钟。这让我很好奇。为什么只见三分钟呢?为了了解具体情况,我查阅很多资料,但是没有找到答案。对美国投资者来说,投资俱乐部是一个行之有效的组织形式和投资方式。但是,它适合不适合华人呢?我决定寻找协会的华人成员。我给协会去信寻求帮助。但是,他们说协会没有进行族裔分类,不能提供这方面的资料。后来,他们给我推荐一个菲律宾裔的成员,被我婉言谢绝。我想从互联网上想办法。但是,多次搜寻后,仅找到两点线索。一是一个留学生的太太写的一篇散文。她在文中讲到应邀出席一个美国人的俱乐部,感到很难理解。她不明白为什么俱乐部的美国人像办真事一样那么认真。另一个是一个雅虎的电子邮件组,内容是纽约的华人投资俱乐部。那篇散文的作者可能用的是笔名,我怎么都找不到作者的信息。我只好抓住第二个线索。我通过上面的地址和组织者取得联系。我打电话给他,说我想参加他们的会议。他当时人在首都华盛顿。让我不解的是,他人在华盛顿,却组织纽约华人的投资俱乐部。他说他们正在组织,目前还没有搞好。直到上个月,我还受到他们的电子邮件,号召大家出主意,想办法,把俱乐部办起来。我估计很难,俱乐部的基础是相互信任。华人一般在美国受骗上当多了,很难相信他人。一天,我收到一封投资者协会纽约分会的通知,告知会员最近在纽约市布鲁克林一学院里举行一个讲座。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因为类似的讲座太多。但在把信放回信封时,我瞥见演讲者中有一个名字是Elaine Huang。这让我眼前一亮:这不是一个华人姓氏吗?
我赶紧给组织者打电话。但是,电话没有人听,仅让留言。我留下我的姓名和电话。几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美国人。他告诉我一个新的电话号码。我又打这个号码,但电话说它是一家费城证券公司。我又留下姓名和电话。但是,始终没有人给我打电话。因为离讲座时间越来越近,我必须尽快找到这位黄女士,我估计错过这次讲座就更难找了。这时,一个念头在脑子内一闪:为何不上互联网上查查呢?果其不然。我把姓名输入进去,一下子出来一大堆信息。我终于找到一个网页,上面有她的职务和电话号码。我立刻给她打电话,正好找到她本人。她家住在新泽西州。我把意图一说,她也很高兴同意接收采访。我们商定在她讲课的教室里碰头。但是,那天的地铁差点误事。纽约的地铁在工作日运行一般正常。但是,因为该地铁已经兴建一百多年,常常需要维修。而这些维修都是选择在周末。因此,在周末地铁线路常要改道。我从纽约市的法拉盛出发,整整花了三个小时才到,比计划多出两个小时。但是等我赶到那里时,她的讲课就要结束了。
我看到此人的气质不凡,估计一定受过高等教育。一问果然如此。她毕业于台湾大学药学系,陪丈夫来美国留学后,自己获得生物化学博士学位。丈夫做医生,她就在家带两个孩子。她的本名叫张育珠,黄是夫姓。但是,博士带孩子总是心有不甘。闲暇时,她就看看股票的书籍,开始做股票投资。
一开始,她是一个人在家里读书,做投资。但有一次,她从一本关于投资大师沃伦巴菲特(Warren Buffett)的书中得知投资俱乐部和投资者协会。详细了解情况后,她觉得俱乐部这个形式不错,遂决定自己也办一个试试。1994年,她就在当地的社区英文报纸上刊登一个广告,征集俱乐部会员。
没有想到,二十多人打进电话表示兴趣,而且全是美国白人。她说,她居住的小区几乎没有华人。后来,他们组成一个投资俱乐部。张育珠被选为第一任会长。他们还加入全国投资者协会,按照协会提供的投资原则进行投资。十年过去了,他们的俱乐部获得成功。截至当时,会员们共投资十万美元,2004年已经增长到二十五万美元。她说,如果不是州政府对二十五万以上的投资额外收费,他们俱乐部的基金早就超过这个数字。她说:“目前还有几人等着加入呢。” 采访结束后,我很高兴。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一个好例子。但是,我的专题报道一般是七千字左右。这一个例子还是不够,必须再想办法。于是,我向主编报告我的进展。她建议我找我们报社体育版的沈主任,讲沈主任过去参加过投资俱乐部。
沈主任说,他们过去那个俱乐部办得不错。主持人叫骆兴中,是一个工商管理硕士。但是,后来主持人被公司派到日本工作后,俱乐部无人接手,故随之解散。主持人现在居住在加州。第二天她把骆兴中家电话号码带给我。 纽约与加州分别位于美国东西两岸。加州时间与纽约时间相差三个小时。我计算一下时间,如果他晚上6时回家,我就要晚上9时以后打电话。这对我也很合适。此次采访也很顺利。骆兴中正好在家,也很愿意和我谈话。
他来美国以前在台湾也投资过股票,来美国后从《商业周刊》(BusinessWeek)等杂志中知道投资俱乐部。但促使他创办投资俱乐部的主要原因是节省时间。此前,朋友们经常打电话给他,询问股票投资情况。他想干脆把他们组织起来,也省得一个个解答问题。于是,1987年他出面成立一个投资俱乐部,会员都是朋友。
出乎意料的是,他反对华人创办俱乐部,认为投资俱乐部不适合华人。他的理由是,对美国人来说,每年10%的收益就很满意,但华人根本看不上。没有钱赚就没有兴趣。两岸三地的华人都一样,期望值太高。华人还不容易遵守规则,目标也很难统一。令我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找到一家目前仍在的华人俱乐部。为了找到这样的俱乐部,我到处打听,但是都是无功而返。找到的是已经解散的俱乐部。一家美国证券公司的华人经理告诉我,他的朋友办过一个。但他说那个俱乐部也只是存在几年。原因是会员都是高学历,各有各的主张,意见很难统一,最后大家不欢而散。我说我还是希望和当事人谈谈。他答应帮我找其中一个会员。该会员在首都华盛顿工作,是一家美国公司的部门主管。我和这位主管在电话上进行交谈。他认为投资俱乐部很好。在俱乐部里,大家可以边学习边投资。他说,因为投资的钱不多,赚钱当然很好,不赚钱也不要紧。他自己就从中学到不少知识和经验。他赞成华人创办投资俱乐部。他的回答也出乎我的预料。投资专业人员对对俱乐部并不看好。
我采访一位嘉信理财的经理。他认为投资还是要请专业人员来做,业余爱好者总是和专业人员不能比。他对前些年投资俱乐部很红火不以为然,认为有的俱乐部还是亏钱。我从历史资料中得知,投资俱乐部协会曾经请一位哈佛社会学的博士生专门做过研究。这位女博士把俱乐部的投资结果和个人投资者的投资结果进行比较,发现投资俱乐部的形式有助于作出决策,投资收益比较高。为了核对原稿,我设法找到这位博士。她毕业后到另一家大学任副教授。从她自己的网站上,我查到原文的摘录。为了显示报道的权威性,我请她提供一张照片。她回信说,就用她网站上的那张。那张照片照的的确很漂亮,有点像电影演员。但是,照片太小,放大以后很模糊。因此,编辑把她的照片拿下。我告诉她后,她好像很失望。
一般来说,专题报道要配发六张图片。准备的图片明显不足。张育珠有两张,其他人都在外地,也不愿意露脸,只好作罢。因为文章内容涉及投资者协会,我就与协会联系,问能否使用他们的图片。但美国人公事公办,要我提出申请,做许多文件,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后来,我突然想起我有一本该协会五十周年纪念册。那是我花一毛钱买来的。我刚知道投资俱乐部和投资者协会时,我在图书馆竟然看到许多旧的杂志,每本一角钱,就买了几本。美国人有个习惯,看过的杂志无偿送给图书馆,图书馆再折价卖给需要的人。我告诉协会说,我已经找到了。我想用纪念册里面的照片。
协会的媒体负责人住在新泽西州。他回答可以,但发表后要寄给协会一本杂志。后来,我就给他寄去一本。他后来回信说,杂志收到,从图片上看的确是投资俱乐部协会。文章在2004年12月份的杂志上发表。后来,一些读者打电话给我,说想和张育珠联系,商量创办俱乐部事宜。我很高兴,觉得将主流的投资形式推介到华人社区中,也算自己为华人做点贡献。后来在一次聚会上,坐在我旁边的一对华人夫妇听说我是《领袖周刊》的,马上和我说话。他们告诉我,他们非常喜欢看周刊,有时回国错过了,还让朋友代买。正说着,先生突然问:“那篇投资俱乐部是谁写的。我要写信给他。”我答到:“不要写信了。你就当面说吧。”他一下子愣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