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汉者当涂高也”:一句挑起野心家的怪语
在中国历史上,谶语一直是个神秘而且有用的东西。谶,即预言。通常是用一些隐晦的游移不定的话来预测未来的事件,如果还加上图像,就叫图谶,对谶的系统性解释,则为谶纬。每到一个王朝衰败的时候,就会有谶语出现,并或多或少地发挥作用。
史料中最早的谶纬或许就是秦始皇时,有人在石头上刻字,说“亡秦者胡也”,搞得始皇帝龙心不悦,派出大将蒙恬北击胡人,并修建了万里长城,可他却不曾想到,自己还有个叫胡亥的倒霉孩子。
秦末,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靠的就是在鲤鱼肚子里塞布条,还有吴广装成狐狸在草丛里喊“大楚兴,陈胜王”,现在看起来非常小儿科,在当时,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刘邦玩的也是这一套,斩白蛇之类“壮举”,很可能是刘邦发迹后,吹鼓手系统炮制的“神话”――这位天子出身寒微,在那个讲究门第的时代,实在拿不出手。为了弥补这个缺陷,这位第一个布衣天子不得不弄些神神怪怪,连老爹都不承认是亲的,这种骨子里的自卑感影响了汉帝国的精神。
就在这个神神怪怪的朝代,一句宣告它灭亡的谶语登场了――“代汉者,当涂高也。”
这谶语的意思很明白,是说汉王朝气数已尽,注定要有新的代替它;而代它的“当涂高”却很费解了,什么意思呢?是人名还是隐语呢?谁是“当涂高”呢?于是就有人费尽心思去猜测。
一般来说,谶语通常在“国将不国”时才会流行,这也并不奇怪,“国将亡,听于神”,凡到国破家亡,必多奇奇怪怪。然而“当涂高”却有点特别,至少汉武帝时(正是汉朝的鼎盛期)就传的沸沸扬扬了。《太平御览》引古代野史,记载了刘彻死前的“天鹅绝唱”:
行幸河汾,中流与群臣饮宴乃自作《秋风》辞,顾谓群臣曰:“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群臣进曰:“汉应天受命,祚逾周殷,子子孙孙,万世不绝,陛下安得此亡国之言,过听于臣妾乎?”上曰:“吾醉言耳。然自古以来,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
但是除了吓唬了汉武帝一下,这句谶语并没有立竿见影地起作用,这可能是因为汉朝一时还“代”不了,同时,好多竞争者已经神秘地流行起来了。
早在汉昭帝的时候,全国各地到处出现稀奇古怪的现象,比如枯死倒地的树又再次立起来继续生长,有虫子吃树叶吃成五个字:“公孙病己立。”
有一位叫眭弘的儒生据此上书昭帝:
“我的老师董仲舒说了,做皇帝也要讲究天命,没天命的人,就算继承皇位,也是坐不稳的。现在到处是神奇的景象,看样子是有平民百姓要做皇帝,您的位置虽然是合法继承的,但恐怕也该交给别人了。建议您号令天下,寻找一个适合代替您的人,把皇位让给他,您就找块地方养老,不是很好吗?”
这位眭弘真是勇气可嘉,连公孙是谁都没闹清楚,就敢叫皇帝去养老――要知道,当朝天子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真可谓“苟利国家生死以”了,可是换来的结果却是杀头。
昭帝活了没多久死了,换了个新的,刚过了个把月,就让大臣们退了货――这一位连几个月的样子都装不得,也确实是个“伪劣”。找来找去,终于找到原太子的一位遗孙(应了“公孙”了吧)――猜猜他叫什么名字?刘病己。
这个灵得要命的谶语,或许是宣帝即位后好事者编造的,是否出自当权者的授意不得而知。但既然谶语有这样大的力量,当权者自然也会意识到这是“一场争夺意识形态控制权的斗争”,于是,在皇上的暗示下,各地纷纷上报祥瑞出现,什么凤凰、麒麟、嘉禾……遍地开花。但是,西汉政权还是一天一天地腐烂下去。
这时,王莽出现了。王莽是个大奸臣、改革家,或是个泥古不化的书呆子?从古至今,人们一直争论不休,但有一点可以定论:他是一位懂得利用谶纬的天才。
篡位前夕,他是“假(代理)皇帝”,为了做真皇帝,就利用谶纬大造舆论,开始制造符命。一时间,各地的预言雪片一般呈上来。王莽说实在没办法呀,都是老天逼的,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我只好难为自己一把了。于是堂堂正正地篡位了。
奇怪的是,王莽并没提到这一句“代汉者,当涂高也”,也许是他创造的奇迹实在太多,把这句话掩埋掉了,也许是他到了也没找到有利的解释方法,也许是这个大“谶纬艺术家”觉得自己的作品更“到位”。
可是,王莽没想到,别人也会拿这个对付他。
当时天下大乱,刘秀在南阳倒卖粮食,李通游说他起兵:“图谶上说:刘氏复起,李氏为辅。这不正应在咱哥俩身上吗?现在天下这么乱,谁有预言谁就能赢。”刘秀一听不错,就拉起一支队伍,最后统一全国。在刘秀登基的布告中,还像模像样地引用了谶纬“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这话前后重复,明明已经指名道姓了,后面又来个“卯金”,显见的水平不高,可这么拙劣低级的字谜也拿来说事,刘秀对谶纬真是重视,后来有个大臣就因为说了句“臣不识谶”,差点让刘秀砍了头。
信这一套的不止刘秀一个,等了这么久,“当涂高”总算要大显身手了。
就在刘秀东征西讨的同时,王莽任命的导江郡(蜀郡)郡长(年正)公孙述也割据了四川。
本来,公孙述是个不错的基层领导干部,放在太平盛世,也许终其一生,也就是个颇有才干的循吏。玄汉一伙(绿林军)起事时,公孙述还派人迎接。可是“绿林大学”的同学们实在不像样,部队简直跟土匪一样,横暴格掠,无所不为。公孙述召集郡中一些豪杰壮士说:“天下人不堪新朝迫害,一直怀念汉王朝治下的日子。所以一听说汉朝的将军驾到,奔走相告,到道路上迎接。而今又如何?人民无罪,妻子儿女却受到凌辱。他们根本不是义军,而是强盗。”
于是,公孙述派人假冒玄汉政府的钦差大臣,任命自己当辅汉将军,兼蜀郡太守,更兼益州牧,颁发印信。在取得公开的官位之后,公孙述起兵把那些“绿林大学”的“起义强盗”都剿灭了,吞并他们的部队。
这时候,公孙述看明白了:与其你篡夺,不如我篡夺。于是干脆和玄汉政府翻脸,派兵击败前来“夺取胜利果实”的玄汉官员,自己作了蜀王,建都成都。因为保境安民,一时很受当时汉人和蛮族的拥戴。他也很有一套,“政治严刻,民不为非。”
就在刘秀在河北称帝的那一年――建武元年(公元二五年),公孙述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有人告诉他:“公孙十二为期。”
梦醒之后,公孙述想不明白,这时什么意思呢?是说他的王朝可以延续十二代?还是十二年?他确定不下,就把这话告诉他妻子。这位公孙太太也没弄懂,但她是个敢于“过把瘾就死”的妙人,说:“朝闻道,夕死尚可,何况十二乎?”
碰巧在这时,祥瑞出现:“夏四月龙出府殿前”,我们不知道,这是自然现象还是真的神灵现身,或者是什么人搞的花样,反正公孙述认为现在自己称帝的条件已经很充分了。在成都即皇帝位,国号大成,年号龙兴。因为王莽的新朝尚黄,他就尚白(他因此被称为“白帝”---因为李白那首《朝发白帝城》,加之刘备托孤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有个白帝城,但却未必知道“白帝”是个什么人物)。
刚刚坐上皇帝宝座的刘秀见西方出了个竞争者,马上有所动作。但是他还要先解决盘踞陇右的隗嚣,一时够不到公孙述,还是以舆论攻心为主,写信劝公孙述不要看不清形势。公孙述给刘秀也写了封信,把自己受命于天的种种证据一并写了上去,大概是希望刘秀和他“相互承认”吧。从后来刘秀的回信看,其中就有这句“当涂高”。
于是两位皇帝之间,展开了激烈的玄学辩论,刘秀回信给公孙述,不是谈大道理,而是从批驳公孙述的谶纬入手:
“图谶上说的‘公孙病己立’,指的是宣帝(刘病已)不是阁下您。另外一句“代汉者,当涂高也”,说的是代替汉王朝的人是‘当涂高’,阁下难道是‘高’?而阁下又认为你的奇异掌纹,是一项祥瑞(《后汉书》说,公孙述在手掌上刻文:“公孙帝”)。其实这不过是王莽那一套把戏,岂可以仿效?阁下并不是我的乱臣贼子,只不过仓卒之间,人人都想当君王而已。阁下年纪已老,儿女还小,不能帮助你,应该早日决定。最高的神圣宝座,纯用人力,争不到手,请三思而行!”最后一句的意思是:我手里的谶语,才是“天命所归”的真家伙。
刘秀真客气,信封上写:“公孙皇帝。”公孙述拒不答复。
事情明摆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跟刘秀这两位都“受命于天”的天子总要见个输赢。既然不能以理服人,只好用拳头说话了。
刘秀因为忙着扫平中原,一时也顾不到他。公孙述的骑都尉荆邯建议抓住时机,采取主动:
“而今,刘秀专心在东方扫荡群雄,等到把别家势力一一扫平,陛下仅以梁州(古梁州,包括今四川省及陕西省南部)的财富,对内奉养皇帝、皇宫、皇族,对外供应武装部队。人民负担过重,愁苦悲哀,无法活命,恐怕发生王莽那种自己垮台的局面。应该乘着天下仍在混乱,英雄豪杰仍野心勃勃,可以罗致招请的时候,出动精兵,控制长江的上游,倚靠巫山的险要,严密防守。号召故吴、楚人民,则长沙以南土地,必然望风来降。再派大军从汉中郡出发北上,平定三辅,则天水、陇西二郡,自然臣服。如果这样的话,将引起天下震动,才可以开创有利形势。”(近200年后,诸葛亮提出了几乎同样的战略构想,即著名的《隆中对》)
公孙述认为荆邯有理,打算动员所有部队,命延岑、田戎分别率领,两路出击。可是老弟公孙光和大臣们一致认为:不应该倾全国之力,用到千里之外,以求一决胜负。公孙述耳朵软,于是作罢。延岑、田戎也了解不是久安之局,要求拨付给他们部分兵力,准他们立功。可是公孙述始终疑虑,不能接受。尽管几年后他也派出军队东进,但力度不够,最终被汉军击败。
他不往外打,汉军却要往里进了。公元三五年,东汉征南大将军岑彭、大司马吴汉、诛虏将军刘隆等在荆门会师,击败成家军攻势。然后马上转守为攻;与此同时,东汉外交使节中郎将来歙也变成了分谴军司令,兵分两路,进攻公孙述。
有一点刘秀是说对了,公孙述与王莽不止“迷信”这一点像,他们都是个性苛刻,察于小事,勇于杀人而不见大体的人。公孙述虽已当了皇帝,但事事都要亲自处理,连最细小的地方也要过问,跟他当初当清水县长时一样。公孙述下诏废除铜钱,改用铁钱。货币制度破坏,交易停顿,人民苦不堪言。跟王莽一样,他也热衷于改易郡县官名。因为年轻时当过汉朝宫廷禁卫官,他对西汉王朝制度十分熟悉,所以当了皇帝后,立刻摆出架势,出入宫门,都用“法驾”(“法驾”,即天子卫队。御车四十多辆,以及各式各样旗帜,由首都市长、首都县长、首都警备区司令,作为前导,成风凛凛),大旗上绣着凤鸟、骑兵的枪杆上都挂着牦牛尾。又立其两子为王,把健为、广汉两郡,划给他们作为封国。大臣们规劝他说:“事情成败,还不能预料,战士们沙场上血战,还没有封赏,竟然先封儿子当王,表示陛下并没有更大的志向,也会伤害战士们的心。”公孙述不听。与王莽一样,公孙述也只相信自家人,成家政府中,“唯公孙氏得任事,由此大臣皆怨”,所以,战场上屡战屡败也就不奇怪了。
谈不拢,打不赢,公孙述开始发狠,派遣刺客连续刺杀了刘秀的大将来歙和统帅岑彭。可是这并没能让他喘息多久,第二年,汉军统帅换成了杀人如麻的大司马吴汉,成军连吃败仗,“自是将帅恐惧,日夜离叛,述虽诛灭其家,犹不能禁”。
到了这个时候,刘秀还是希望和平解决――他一定觉得,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可能拒绝他的条件。于是再一次给公孙述下诏,告诉他:不要以来歙、岑彭受害自疑。只要马上投降,则家族完全;如果一味死抗,“委肉虎口”――非要把自己往老虎嘴里送,就只有灭亡了。诏书很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将帅疲倦,吏士思归,谁都不愿意长期相持下去。我给你下诏书的耐心不是无限的,你要抓住机会。只要你投降,“朕不食言。”公孙述还是那句话:“自古来有降天子乎?”
九月,汉军又破斩成军大司徒谢丰、执金吾袁吉,将成都包围。到了这份上,公孙述大概也知道“当涂高”救不了自己了,问延岑:“事当奈何?“延岑说:“男儿当死中求生,怎么能坐以待毙!都这时候了,您也别那么爱财了。“公孙述总算大方起来,重金招募敢死士五千余人,与汉军作殊死战。这一仗打得还真漂亮,汉军统帅吴汉被赶下了水,几乎喂了鱼鳖。
胜利重新鼓起了公孙述的信心,他再次集结所有人马,主动出击。但是,这一次,好运气背弃了他。战斗从早晨持续到中午,他的军队渐渐支持不住了。吴汉趁势打出王牌――他的突击骑兵,述兵大乱,公孙述被一支锋利的长戟刺穿了胸膛,摔下马来。
关于公孙述的结局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他被部下救回城中,于半夜死去;另一种是他当时就死了,并被汉军割去了脑袋。但这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成为被这个预言毁灭的第一个人,但却不是最后一个。
这一年,正好是公孙述称帝的第十二年。
公孙述之死,还只是这句谶语上演的乐章的前奏。过了100多年,华采部分终于到来了。
东汉末年,自从黄巾起义,继之董卓弄权,东汉王朝势成瓦解,群雄并起,“代汉者,当涂高也。”再一次焕发活力。
首先认为自己是“当涂高”的是那个无才寡德而又自命不凡的袁术。
《三国演义》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军 曹孟德会合三将”写道:
却说袁术在淮南,地广粮多,又有孙策所质玉玺,遂思僭称帝号;大会群下议曰:“昔汉高祖不过泗上一亭长,而有天下;今历年四百,气数已尽,海内鼎沸。吾家四世三公,百姓所归;吾效应天顺人,正位九五。尔众人以为何如?”主簿阎象曰:“不可。昔周后稷积德累功,至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以服事殷。明公家世虽贵,未若有周之盛;汉室虽微,未若殷纣之暴也。此事决不可行。”术怒曰:“吾袁姓出于陈。陈乃大舜之后。以土承火,正应其运。又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吾字公路,正应其谶。又有传国玉玺。若不为君,背天道也。吾意已决,多言者斩!”遂建号仲氏,立台省等官,乘龙凤辇,祀南北郊,立冯方女为后,立子为东宫。
《三国志》的记载差不多:
兴平二年冬,天子败于曹阳。术会群下谓曰:“今刘氏微弱,海内鼎沸。吾家四世公辅,百姓所归,欲应天顺民,于诸君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