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阴阳为儒者宗
秦朝灭亡,百家复苏。重拾缀绪,吵吵闹闹。文、景重黄老,儒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实际上,黄老不足为大国治。此时申韩低潜,杨墨式微,儒家独大的局面,已将形成。只是与统治者如何合作,尚存疑问。
汉武帝时,诸侯王不再能同中央抗衡,强大的已被铲除,弱小的回心俯首。他坐享大一统的局面,只是没有大一统的理论。秦朝倒是有过,但丧钟在耳,哪里能够搬来用?汉武要改制,不满足于文、景的局面,下诏求言。这一求便求出董仲舒来了。
董仲舒所上《天人三策》,是一个合作纲领。我们可以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视为儒生与君主的谈判,董仲舒无意中充当了谈判代表。这谈判的结果,是我们已经知道的。
董仲舒把合法性作为第一项交换条件。甲方的皇帝受命于天,汉朝代周秦,并不是简单地继前王而王,乃是天道运转,不得不然。――但天命何以体现呢?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天命呢?天不言,儒者多言。皇帝受命于天,因为儒生说这是受命于天。
乙方的儒生是天命的解释人,口含天宪,披陈天意。这有点像祭司了。是的,董仲舒是儒教的实际创建人。在教内,后世并不承认他这一地位,在思想上,他也不是先行者。但他建立体系,并使之成为圣教。所谓神道设教,这离孔子的学说,相去很远。孔子是不大讲天命的;他倒爱讲天,但作为殷人的后代,孔子的“天”是一种自然神,从来不曾与人“合一”。孔子的出发点是人事,后儒将孔子体系颠倒过来,以天统人,起孔子于地下,面对这一新生事物,也会觉得面生的。
董仲舒提出一整套理论,来证明天的意志,是可以观察,可以解释的。比如说,天欢喜,便有春,天快乐,便有夏;秋是天的忧愁,冬是天的悲哀。天道就是人伦,这叫天人合一。从四时相代到生活中最小的细节,无不体现天的意志。你不知道是你不懂。
天道有常,人必须顺天承意,体现为皇帝要听从天的意志,臣民要听皇帝的,儿子要听父亲的,女人要听男人的,如此等等,“下事上,如地事天,此之谓大忠”。――“忠”是皇帝最愿意听的一个词,董仲舒确实知道他在对什么人讲话。
为什么要提倡忠呢?按照董仲舒的“三统三道”理论,夏代是主忠的,殷商是主敬的,周秦是主文的。周秦之道为文道,其弊也在文弊――花样太多,不够纯一。三统循环,汉朝继周,又该论到忠道了,这叫用夏之忠,以救文弊。――古代伦理的范畴,“忠”本是最难证明的。董仲舒给出了两个证明,一个在天命观里,一个在历史观里。如果说后代不曾有更好的证明,那也只是因为本来就不可能有好的证明。
到此,董仲舒已经提出一套基本的政治秩序。儒生可以证明、加入、维持以及在必要时修补这一秩序,作为条件,乙方要的很简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两下一拍即合,便有了历史上最成功的一场勾结,或合作,或……不管你叫它什么。
但在汉武帝、董仲舒时,这一合作只是初具规模,许多谅解尚未达成。如在董仲舒体系中,天的地位太高,还得“屈帝以伸天”,这是汉武帝不爱听的,――他恨不得自己就是天。董仲舒之未得重用,或与此有关。另外,他的脾气过于朴直,也是武帝不喜欢的。
武帝也不喜欢儒生借天象以示警。作为天人之证,灾详是神意最强大的证明。但说说祥瑞倒也罢了,灾异就不是好玩的了。建元六年曾有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便殿两次火灾,董仲舒与《春秋》比照后,得出结论,“天灾若语陛下”:你应该诛灭在藩亲贵中的坏人,就像我燔烧辽东高庙一样;应该诛灭近臣中的坏人,就像我燔烧高园殿那样。他的草稿被主父偃见到,偷去奏给汉武帝。汉武帝拿给众儒看,就连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不知道是老师的文字,也说这是“大愚”。因为妄言灾异,董仲舒被下狱。以后他再也不谈灾异了。
后世儒生,也不大谈灾异。双方默契已成,花花轿子人抬人,不会再拿索要证明之类的事难为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