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称埃及二次革命加速社会分化
财新《新世纪》周刊
如果说“阿拉伯之春?埃及篇”这出大戏的第一幕,于今年2月初随着埃及前领导人穆巴拉克的黯然谢幕而收场,那么第二幕已在最近“二次革命”的喧嚣中,由该国历史上首次自由选举拉开大幕。
11月27日,一场大雨洗去了开罗街头顽固的尘土。对许多鲜见雨水的埃及人而言,这是一个好兆头。
雨后的开罗格外清朗。地上的水洼在熙熙攘攘的晨间车辆驶过后,不时溅起水花。头顶面包馕的大胡子小贩,骑着脚踏车倏忽穿过。路旁,阿拉伯早餐的味道伴随着袅袅的炊烟悠悠飘过。
28日,申纳威父子俩起了个大早。54岁的父亲谢里夫(Sherif el Shennawi)是一家石油公司的市场总监,23岁的儿子穆罕默德(Mohammed Shennawi)是同一家公司供应链部门职员。
在开罗市中心一所医师协会改成的投票站,申纳威父子俩等待选票箱开启。和这个选区的许多选民一样,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着装得体,英语流利,是典型的埃及中产阶级。
“我们这代人等了50年,终于等到了今天。”谢里夫同时将右手搭在儿子的肩上,“他们这一代更加幸运。”
离申纳威父子所在的投票站步行5分钟,一所名为多巴拉(Qasr al-Dobara)的学校当天专门为女性选民设立投票点。
25岁的马卡尔(Farida Makar)早7时就来到了这里。不过,她对这场选举将信将疑,甚至一度号召人们抵制选举。
“如果我投了,就是在合法化这些残余势力;但若不投,伊斯兰主义者(如穆斯林兄弟会)或者穆巴拉克政权的前成员将有更大可能当选。”马卡尔对财新《新世纪》表示。
在开罗使馆区所在地佐马利克(Zamalek)巴西街(el Brazil St。)的一家西式咖啡店,将入不惑之年的卡立里(Amal Kalil,应被访者要求使用化名)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表示,她并不打算参加这次选举,因为很害怕若兄弟会这样的伊斯兰团体真正进入国家管理,可能让埃及变成第二个伊朗,“那是多大的一场灾难!”她感叹道。
投票站外,埃及军警持枪把守,生怕选举被劫持。“欢迎来到埃及!”22岁的开罗女孩艾莎飞(Heba Elshafey)突然走进了财新《新世纪》记者的视线。
“今天我在这里帮助需要帮助的选民,也在这里帮助维持秩序。”艾莎飞眼神诚恳,笑容灿烂。她的长发被一块漂亮的丝巾围住,胸前则佩着穆斯林兄弟会和其新成立的自由正义党的标识。
话音刚落,一名十来岁的男孩塞给了财新《新世纪》记者一张A4纸大小的传单。这是埃及另一个穆斯林团体沙拉菲(Salafis)的宣传页。上面,10名候选人的名字和照片清楚地标注,惟一不显示头像的是一名女性参选人。
与穆兄会相比,同样是信仰伊斯兰的沙拉菲显然没那么温和。在竞选传单里,沙拉菲的伊斯兰特色一表无遗。由于这次选举规定必须有女候选人,沙拉菲才在其参选团体中增加了一名叫阿里(Nafeesa Ali)的女性,但却在其肖像位置用其主要政党努尔党(El Nour)党派标识填满。
自11月28日选举伊始,埃及九个省的3809个投票站秩序大致井然。除了少数因拥挤而造成的小冲突,并无恶性对抗事件发生。投票第一日的高出席率使得许多站点措手不及,甚至出现选票箱短缺等尴尬局面。
主导这次选举的埃及最高军事委员会(SCAF)一名成员对法新社表示,首日投票出席率已过七成。财新《新世纪》记者在开罗多个投票站点看到,前来投票的多以中老年选民为主。
不过,当天的开罗地标解放广场(Tahrir Square)依然人头攒动。年轻的埃及人不时用歌声表达其对军方的嘲讽;不时又用抗议口号表示对军方最高领导人坦塔维(Hussein Tantaw)的愤怒。
“假的!”22岁的大学生穆斯塔法(Ahmed Mustafa)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表示,“只要坦塔维不下台,埃及就不会有真正的民主。”
美国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阿布纳玛(Mohammed Abunemer)对财新《新世纪》记者分析,从大量的选民参与选举可以看出,埃及人民急切地渴望民主。“广场上抗议的民众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给军方施压,从而能够加速选举的进程,产生一个能够让他们信服的组织来领导整个国家。”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中东问题高级研究员侯赛因(Ed Husain)则认为,抗议民主的主要诉求之一,是认为大选不应该在军方的监督下进行,相信一个国家真正的政权不需要通过动用军队的力量就能够实现。“从现在的形势来看,埃及离真正的民主还差太远。”
第一次自由选举
在经历了穆巴拉克30年独裁统治后,作为“阿拉伯之春”中首批变天的国家,埃及第一次民主选举程序非常复杂。埃及全国8500万人口中,预计将有5000万人参与到这场选举中来。
从日程安排上看,议会下院选举分三阶段在全国27个省举行,每个阶段有9个省参与。第一阶段首轮选举11月28日开始,12月5日举行次轮选举;第二阶段首轮选举12月14日开始,12月21日次轮选举;第三阶段首轮选举明年1月3日开始,1月10日次轮选举。全面的投票结果要全部三阶段完成后才能公布。选出的议会下院将于3月17日举行首次会议。
同理,议会上院选举也分三阶段举行,明年1月29日开始,3月11日结束。选出的上院将于3月24日举行首次会议。总统选举将在2012年6月30日前举行。
从议会组成上看,在下议院的508个议席中,498个议席由选举产生,10席由军方任命;选举产生议席中的三分之一(166席)向独立候选人开放,三分之二(332席)按政党比例选出。
上议院共有270个席位,其中三分之二(180席)将由选举产生,余下三分之一(90席)由军方任命。选举产生的议席中,独立候选人获60席,政党获120席。
在候选人方面,根据埃及最高选举委员会统计,共有8627名独立候选人参选,其中下议院6591名,上议院2036名。590家政党注册参选下议院议席,272家政党参选上议院议席。
下议院竞选者自11月1日起可发动选战宣传,在每轮投票的两天前需停止宣传。独立候选人的竞选开支不得超过50万埃及镑(约合53万元人民币),政党不得超过100万埃及镑(约合106万元人民币)。
在监督方面,埃及国内由最高选举委员会全程负责,该委员会的全部五名成员均为资深法官。该委员会将抽查投票、计票处,监督选举公平性,尤其防止出现宗教口号。违反相关规定的候选者最高将被判处15年徒刑,及20万埃及镑的罚金。对于国际监督,该委员会表示,欢迎国际社会“观察”,而不是“监督”选举。
尽管议会选举投票日程繁冗、手续庞杂,但截至发稿,没有大规模暴力事件或普遍舞弊行为的报道,而这两点恰恰是埃及以往大部分选举的最大弊病。
主要参选政党分为伊斯兰主义者和自由派势力两大阵营。其中伊斯兰派包括较为温和的、由穆斯林兄弟会主导的自由正义党(FJP)及其联盟,由激进派团体沙拉菲主导的努尔党,现代伊斯兰主义派、反穆兄会的新中心党(Wasat);自由派阵营包括埃及成立时间最早的政党华夫脱党(Wafd)、以社会主义者为主的埃及人集团党(Egyptian Bloc)等。
此外,不少在年初革命时崭露头角的青年运动分子及已被解散的埃及前执政党国家民主党(NDP)成员也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
根据初步统计结果,穆兄会的自由正义党在28日选举中占有较大优势,此前有民调显示该党或将获得下议院约30%的席位;激进派努尔党紧随其后,支持率较前者略低;自由派埃及人集团党亦表现不俗。
美国驻埃塞俄比亚前大使、乔治?华盛顿大学国际关系研究所非洲问题专家西恩(David Shinn)预计,温和派穆兄会和努尔党将在下议院选举中获胜,对埃及未来制宪以及政府系统产生影响。
美国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阿布纳玛(Mohammed Abunemer)亦认为,穆兄会拥有忠实支持者,将在埃及未来政治决策中扮演重要作用,不过现在谈哪一派会成为执政党还为时尚早。“对于埃及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选举来组建新的政府,从而更好地稳定局势。”
二次革命
在下议院选举之前的两周,埃及爆发了自7月以来时间最久、也是自2月穆巴拉克倒台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示威。安全部队与示威人群发生冲突,至少造成41名平民死亡,超过2000人受伤。
有人称这是2月革命的延续,即所谓“二次革命”。民众所抗议的不仅仅是军方恋权,更深层面质疑的是军方自1952年纳赛尔革命后在埃及政坛的主导地位。
二次革命的导火索是埃及临时政府11月1日公布的一份包含了22项条款的制宪纲领。主要内容包括允许军方预算保密,限制国会监督军方预算;军方可以“维护宪法”为名审查政府任何部门;军方有权拒绝最终宪法中的任何条款,甚至有权力解散议会。军方更提议最晚于2013年举行总统大选,在此之前都将由军方掌权。
如果这样一份制宪纲领得以落实入宪法,曾用18天街头运动推翻30年独裁者的埃及人无疑将民主梦碎。
美国驻埃塞俄比亚前大使西恩认为,二次革命的关键在于,人民追求更深刻、更广泛的民主,希望参与到政府决策中,革命也确实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由人民决定埃及的未来。
不过,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中东问题专家殷罡却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对于二次革命没有必要拔得太高,是一部分激进青年在闹事。“二次革命根本原因在于有一部分人对一次革命的成果不满意,认为不彻底,要求进一步改善状况。”
殷罡分析,埃及军方在过去十个月当中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使局面没有失控。埃及军队不仅政治控制能力强,经济上也相对独立,有很多企业,还肩负着保护政教分离,防止激进伊斯兰势力崛起的责任。“所以让军人彻底放权是不可能的。”
军方自2月穆巴拉克下台后掌握埃及的实际控制权。坦塔维曾在穆巴拉克政府中任国防部长。军方自1952年纳赛尔革命后一直在埃及政经界扮演重要角色。外界普遍猜测,埃及经济5%到45%可能由军方控制。
面对民众的抗议,坦塔维的反应与年初的穆巴拉克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武力镇压、忽略示威者的诉求、表示军方知道什么是埃及所需要的。
在临时政府内阁11月24日全体辞职后,军方授权曾于1996至1999年穆巴拉克主政期间担任埃及总理的詹祖里(Kamal Ganzouri)组建新政府。在11月25日首次电视讲话中,77岁的詹祖里回应民众的抗议诉求,称坦塔维并无恋权之心,并表示新政府将在数日内完成组阁。
有分析指出,过去30年,军方一直在穆巴拉克时代“垂帘听政”,贪腐严重。埃及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们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只是当时,军方刚由幕后走到台前,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埃及民众对军队在前政府与示威者冲突中表现出的中立与克制有较大的好感。
但很快,埃及人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在博得民众信任后,这双曾经“看不见的手”渐渐原形毕露,且日渐发力,不愿放手。于是,已经懂得如何表达愤怒的埃及民众重新走上街头。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解放广场,开罗的大部分民众依旧保持沉默。有部分民众对示威表示同情,但是也已经厌倦了长期示威游行影响日常生活。有分析指,军方也在做一场“赌注”,想将示威者孤立出来,争取埃及人中“沉默的大多数”。
此外,在开罗,除了数以千计的抗议军方的示威者之外,在军方总部附近,还有大约1万人游行,表达对军方的支持。
不论结果如何,不得不承认的是,二次革命确实加剧了埃及社会的分化。这不仅影响到埃及的未来,更重要的是,作为地区大国、2月“阿拉伯之春”中最早变天的国家之一,埃及的走向将对阿拉伯世界中那些正在或是将要经历变革的国家产生影响。
穆兄会的转变
自本轮示威爆发以来,或是由于担心大规模冲突将拖延选举日期,穆兄会并未给示威民众以公开支持,这种沉默也引起了示威者的不满。有民众指责穆兄会已向军方倾斜,只想在大选中分一杯羹,不考虑民众的利益。此外,年轻的自由正义党在与树大根深的军方的角力将作何表现也尚不明确。
和今年年初“阿拉伯之春”不同的是,解放广场上并不多见党派们的宣传标语。穆斯林兄弟会及其领导的自由正义党,是为数不多的几家在街头、电视大推竞选广告的政党。
今年2月,财新《新世纪》记者在现场看到,除了支持抗议者的民主诉求,在过去40年被一再打压的穆斯林兄弟会在革命最高潮时组织了大量的游行。是时,兄弟会的发言人哈菲哲(Mohamed Hafez)自信满满地表示,直到埃及有了真正的民主,兄弟会才会从广场上离开。
但时隔九个月,兄弟会对广场青年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弯。“我们至今不知晓究竟是谁在上周事件的背后,因此我们无法介入。”35岁的自由正义党发言人伊马拉(Aliomar Emara)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
“如果穆兄会介入上周的冲突,广场上只会有更多的受害者。”伊马拉身旁的另一名兄弟会成员、31岁的医师艾哈迈德(Mostafa Ahmed)补充道,“国家才是兄弟会的首要任务。”
“另外我们也担心这次选举会遭到延期”,伊马拉说,看到选举能够正常进行,他感觉就像在赶赴一场盛宴。
不过,穆兄会的这番态度对马卡尔这样的自由派而言显然是无法接受的。她将兄弟会描述成“政治投机分子”。“你看,这次广场上那么多无辜的年轻人被军方杀死,他们连声音都没有,只是自顾自地在做竞选宣传。”
在下议院第一阶段选举中领先的自由正义党由穆兄会一手创立,党内40%的人都是穆兄会成员。这个于2011年6月才获得合法地位的年轻政党,自称有12万名党员,在埃及各地设有分支。该党主张建立伊斯兰国家,以伊斯兰教义为所有立法准则,采用与现代经济相去甚远的伊斯兰经济模式,追求社会公平。该党一方面提倡男女平等,另一方面强调妇女必须在“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之间取得平衡”,如此规定实质上限制了女性在社会诸多行业的发展。
从这些纲领来看,尽管是温和派,但是该党的伊斯兰色彩依旧浓厚。在巴西街一家名为Cilantro的书店,两名14岁的埃及少女对财新《新世纪》记者回忆了其在社交网站“脸谱”(Facebook)上的所见。“他们还告诉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诸如,不投票给兄弟会的下场就是入地狱,否则可以进天堂。”
临告别,两名少女羞涩地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千万不要提我们的名字,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在埃及,世俗和伊斯兰共存而无对抗是可能的。”开罗美国大学教授卡兹哈(Walid Kazziha)认为,如果兄弟会获胜并参与到国家治理中,只要不干涉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还是有可能被接受的。
前路多艰
自年初革命以来,埃及社会主要有三股力量:伊斯兰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和军方。三股力量互相牵制,矛盾重重。伊斯兰党派与自由的非宗教党派在政论上存在根本分歧,势力强大、态度强硬的军方与呼吁立即结束军方统治的示威者之间也冲突不断。
卡兹哈表示,这是后穆巴拉克时代的挣扎期。“未来三年至五年,这三股势力的对抗将会更加激烈,将不断出现冲突事件。“若军队持续和这些自由派对抗,那很可能军方会真的解散。”
此外,尽管选举令埃及离民主更近一步,但要真正实现民主仍是前路漫漫。选举时间表的明晰只是表象,埃及更需要的是一份明确的政改路线图。
依照埃及现行宪法,议会并无实权:无权任命内阁成员,无权在未获得行政部门批准时通过法律,而军方大权在握。新宪法的制定将是埃及未来政治发展中最关键的一步。殷罡分析,埃及体制建设不只有选举,还有宪法。选举决定议会和政府构成,宪法则规定议会、政府、军队作用。“军队的权力取决于将来宪法的制定,宪法会给军队规定一个位置。”
选举出的议会将在埃及的治理中有多少话语权尚未可知,新议会是否有权任命一个制宪委员会来起草新宪法也是未知。
军方最近强硬提出,由军方任命制宪委员会80%成员,议会只有权任命其余20%的成员。对此,殷罡分析,军方要求主导制宪委员会,表明军方对民选趋势有一定不安,担心出现伊斯兰极端势力控制局面。
而选举、制宪也仅是后穆巴拉克时代埃及发展的第一步,长期形成的政经困局亟待解决,民选政府是否有能力实现人民的诉求也未可知。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的侯赛因分析,在独裁政府的统治下长期逆来顺受的埃及人民对新政府的期望太大,包括稳定的工作,良好的收入,医疗社保和负担得起的房价。“问题在于这些都太迫切需要改善了,新政府真的有能力做到么?”
“穆巴拉克将埃及带到了一个世纪前,现在他被赶走了;坦塔维曾经‘垂帘听政’,虽然现在还在,但他的下场也会和穆巴拉克类似。”在投票站内耐心等候的谢里夫自信地对财新《新世纪》记者说,“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