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关心学术批评,近来经常上《世纪中国》、《中华读书报》、《学术的境界》等网站,便注意到陈克艰先生的大作《"学术规范"之我见》以及《问题与主义》的编者按。从文章的锐气推测,这似属学界新青年之作,他们对一些"以研究伪问题为己任"的学界老大占山为王导致伪学问猖獗的现象深为不满,义愤之情跃然纸上。对此,我表示理解,在《"宏论倡导"还是"空论倡导"》的文章中(见《人民日报书城》和《榕树下》),我曾对此类学问提出过质疑。但细细研究陈先生的文章,我却感到他将几个不同性质的问题混在一起,其客观结果,有可能背离他所主张的学术目的,不利于清除学界腐败现象。其下容略做分析。
关于学术规范与学术风气、学术道德。
陈文开篇说得好:"礼崩乐坏,孔子所以欲克己复礼;学伪术劣,时贤于是倡重建规范。但是一些有关重建学术规范的高文谠论,给人的印象,却不像是在说'学术'规范,而是在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以及五讲四美七不之类的行为规范。"这里撇开学术规范内容不说,我认为,对有关规范大力倡导并据此进行学术批评本是一件大好事。如此倡导的前提,并不是某些常识性的规范众所不知,而是基于当下"礼崩乐坏"、"学伪术劣"、道德失范,许多人故意践踏的学界现状。对于学术"规范"应如何规范,是可以讨论争鸣的,但陈文最终却又开出了道德自律药方:"精神内在的学术规范不能讲成了外在的行为约束。……即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着眼点也不只是纪律,而是要培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恪守纪律,不一定就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问题是如何培养这种思想呢?我们全心全意地希望各级干部具备"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五十多年,但尊重前贤,又独树一帜,引用中有承继有批判有梳理有新见今天面临的问题却是如何"遏制住腐败蔓延的势头"!学术界今天所面临的任务,同样是如何遏制住学术腐败蔓延的势头,让那些不学无术的"山头老大"不至于太肆无忌惮,近日上网的武大三教授的文章,便可作为案例。我相信,这些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老先生们,讲起为人民服务的大道理来,肯定内行极了!
所以,窃认为,在今天中国学术界,大家都暂且别搞"内圣外王"那套了,既然共同的目标是要解决学术腐败问题,那就老老实实按公认的学术规范操作就行了。如此几十年下去,中国的道德环境净化了,也就不需要再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或搞"五讲四美七不之类"规则了。眼下还讲这些,虽然很丢面子,但实属无奈,因为贪官们拿人民群众的"千针万线"还嫌少呢!也因为横穿马路随地吐痰的老百姓到处都是呢!今天,学界里令人脸红不迭的抄袭丑闻,泡沫学术已比比皆是。它已不仅仅是"横穿马路"之类小节问题了,早已发展到公开打劫的程度了!据说中国学界从前并不如此,但还是说一句"初级阶段"聊以自慰吧!
关于学术引用与学术性质、学科类别陈文的核心是对《读书》上一篇谈学术规范的文章提出质疑,而质疑的焦点,是学术文章是否应"引用有关题目上先行论著"。撇开有关措词的差异外,我认为双方并无实质性分歧。陈文说:"人文科学对文献的依赖性强些,但此处'文献'与论者所谓'以前的研究'乃两码事;从文献中搜考材料和形成真实的问题,也不同于'引用'、'挂钩''以前的研究'。要之,须分得清有价值的研究和平庸的'研究'(含字句华丽实质平庸者),对于后者,不仅不必引用,即使不曾寓目也无所谓。"窃认为,这里存在概念混乱。文献属信息范畴,凡正式学术刊物上发表的文章或正式出版的学术著作,其中包括"以前的研究"皆属学术文献,皆具有信息价值,它们确是"一码事"。学术文献的信息价值与其学术价值才不是一码事。如何利用文献,"分清有价值的研究和平庸的'研究'",是判断学者学术功力的重要尺度,但表现在文章中,却都是"引用"或"挂钩""以前的研究",它们分别属于学术文本形式与学术文本价值两个不同范畴。因此,学术文章利用文献,引用先行著作,这是学术规范的一般通则。至于具体学术著述是否一定要引用和如何引用,则要根据学术性质学科类别区别对待。
首先要区分学术性质,即陈文提及的要参照K•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里对常规科学、非常规科学进行学术分类。对于常规学术来讲,学者的使命就是承继前人成果,积累学问,增加新知。这种学问,先行者的著作是不可或缺的。但对真正的学问家来说,决非先行者就是"爷爷",后继者就是"孙子",关键是看其学问的深度或高度。钱钟书"掉书袋"是出名的,但他所征引的作者,未必学问高出钱先生。但对从事非常规学术研究或立志进行学科革命的学者来说,先行的著述读得太多,却未必是好事。曾有科学哲学家推测,爱因斯坦之所以创建相对论,是因为他没读过牛顿。我是相信这一点的。中国缺少原创学术,特别是缺少原创哲学家,就是因为统一的学问范式,窒息了青年学者的学术创造性。西方哲学家都是以革命的姿态横空出世的,而我们某些博导一面以当好人家的学生为荣,一面让自己的学生不越雷池一步,这样,当博士毕业时,学问已经定型了。这自然就造成中国学术的侏儒化(但真正的学者是不屑此道的,象李泽厚先生便是当代极少不让学生继承捍卫自己体系的学者)。
其次要区分学科类别。对于人文学术,特别是史学研究来说,甄别考证及征引文献是其学问的重要内容,有"术"无"学"决无大成。不读原著、不查文献,只是凌空高蹈,去做中西文化比较的大文章,做来做去,我们中国的学术必然做空了,甚至要落到国外汉学家后面。据此,我认为在史学等学科研究中,强调征引先行者的著述,不会窒息学问,只能克服学界腐化风气。而对于真正的社科理论来讲,关键是看其理论的阐释力,并不看其学问积累。对于这些领域来说,研究前人的著作,可以发现其理论盲点,避免走弯路,重复劳动。从这个意义上讲,先行者的著作也是必不可少的。我是研究美学的,文章贴到网上,便有青年商榷,指责我没给出美的本质的科学定义。他认为美本质可以简单地科学地解决,于是,他给出了一个定义。遗憾的是,他没想到,这样的定义已成百上千了,这种很容易定义的情况恰恰说明美本质是不简单的,否则就不会有二千年的美学难题史了。因此,理论研究无视前人成果,过于相信自己头脑也是不行的。
但前文说过,学术引用只是学术规范的一般层次要求,它还要服从最高学术规范的制约,这就是学术独创性。严肃的学术著述,尊重前贤,又独树一帜,征引中有承继有批判有梳理有新见,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其学术价值既在当今,更在后世。而那些毫无学术新见传销式地贩卖他人成果的所谓编著,或靠引用打肿脸充胖子的所谓论文,只是学术垃圾而已,其学术价值就是作为学术腐败的参照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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